Doc by the Sea 紀錄片提案大會會場旁可漫步水草間的淺海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文/林婉玉
編按:紀錄片《重_力》(Gravity, Movement)(註1)一案,由本文作者林婉玉執導、卓紫嵐擔任製片共同參與 2024 年 Doc by the Sea 提案大會,並獲得韓國 DMZ Docs Award 獎項肯定。
今年四月,正在有點孤獨的剪輯期,注意到 Doc by the Sea 提案大會(後簡稱 DBTS 提案大會)延期收件訊息的時候,大概只剩下三四天時間,幾乎無法猶豫。由於去年有幸參加 Taiwan Doc 舉辦的 Doc+工作坊,當時練習過改寫中英文版的影片企劃書,幫助我在短時間內整理好報名的資料。六月份收到獲選消息,這是我第一次親身參與海外紀錄片工作坊與提案大會。培訓分為兩階段,七月底、八月初是線上工作坊,九月初實體在峇里島舉行,而我參與的剪輯工作坊多安排了四天實體與剪輯導師工作的時間。
《重_力》(Gravity, Movement)一案發展了很久,我拍攝的主題與對象是二十年前開始影響我的人。素材的年份可回顧到 2005 年左右。2017 年,本案獲得拍攝資金的挹注,正式拍攝。其中歷經疫情與母職生活,面對製作出現了各種不同於以往的難題。雖然製作本片並非我一人之力,已有幾位夥伴同行,也經歷過一些國內補助與工作坊,是否要再投件申請,除了尋覓短缺資金(然而完全沒有把握)以外,最主要的原因是想要找一位剪輯導師。厲害的老師很多,然而需要他們留下時間看你的作品,我想只有正式的工作坊關係最容易了。
DBTS 提案大會今年有三位負責剪輯工作坊的導師:Annie Fabini 來自德國,已是第五次擔任此工作坊導師;秦岳志(Hata Takeshi)來自日本,是第二次擔任此工作坊導師,兩人都有 25 年的業界經驗;第三位Swann dubus 有 16 年業界經驗,是長居在越南河內的法裔剪輯師/導演。每位導師選擇兩部作品指導,我和另外一部來自香港的製作為秦岳志指導。
今年在正式線上工作坊開始前一天,DBTS 提案大會安排了一個前夜祭般的活動:給導演的心理諮商之夜。限定所有參與案子的導演必須參加,由來自英國的製片/諮商師 Rebecca Day 主持。這個活動是今年首次嘗試,可以見得 DBTS 提案大會在提案培訓以外,想與紀錄片工作者創造些不一樣的關係。Rebecca 帶領的其中一個活動是共同書寫字雲,題目是「用一個字,描述你做為一個電影工作者的經驗」,眾人陸續丟出許多字眼:
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不少情緒,低潮、寂寞、傷腦筋、疼痛、喜悅與快樂等字詞,也有許多關於網絡、連結、團體合作等字。看到有人提出「transcendence」,真想知道具體來說是指什麼?我送出的第一個字是也是情緒:「憤怒」,但看著大家丟出來的字,漸漸我也想補上「愛」。
在主辦方隨性分組之下,開始進行小組討論,大家分享來參與 DBTS 提案大會的意圖。我分享,平常我以剪輯師的身份參與製作,自詡可以幫助導演釐清影片;然而面對自己的製作,卻一團迷霧。另一位導演表示經驗相同,他平常也是剪輯師,可是要做自己的生命故事,卻很困難,來工作坊的目的是「Clarity, Clarity, Clarity」。老實說,這樣線上會面,雖能感到同業的共同經驗,但能夠深度對話還是滿難的。不過這一群陌生人,畢竟每個都是很有個性的導演,觀察他們的反應,是否會在這樣的短暫對話中表露真心和感情,每個人都有差異,我也想像著別人與他們的製作之間的關係。
隔天,正式開始線上工作坊,每組與自己的導師工作。由於剪輯《雪水消融的季節》的經驗,我曾與導師秦岳志在山形道場 DOJO 線上工作過,但當時因為育兒,我只能留在台灣線上參與,這次將是第一次與他直接工作。秦岳志是一位心胸開闊,曾參與社會運動,後轉向紀錄片製作,經驗非常豐富的導師。在七月底的工作坊第一天,秦岳志製作了一個PPT,向我和另一組香港團隊介紹他自己,告訴我們在他的生命和工作經驗裡,有什麼與我們的製作相關連的地方,就我的部分,他舉例:
1. 在從事影像工作以前,他是一位社運工作者,後來他發現要說服人,只用語言文字很困難,製作紀錄片成為他說服人的方法。
2. 他參與過日本前衛劇場,對此非常感興趣。
3. 他製作過的身障藝術家紀錄片。
秦岳志的分享,其中有我已知也有我未知的部分,這些連結確實讓我更加安心,以及有案子被重視的感覺,我也很好奇他的過去經驗與喜好。對於香港團隊的部分,秦岳志表示他長期製作在日本發行的香港電影、紀錄片的預告片,他對於目前香港議題相當熟悉。在秦岳志的細心準備之後,兩組學員也分享了自己的經驗與背景。後來幾天,都是一對一的線上工作,針對目前的粗剪影片,逐步討論與分析。由於是跨語言的工作,必須將自己的所有資料準備好英文,腳本大綱、素材表,以及其他補充資料,如果來不及處理好文字,就需要一段一段解釋給導師。關於影片敘事,懂與不懂,有時候也是很直接的感受,面對自己很熟悉的題材,找到與人溝通之中的距離,就是這幾天努力搞清楚的事。從近到遠,從簡到繁,聽起來很單純,不過近與簡是什麼,也是需要尋覓一番。每天的一對一都超出預定的一倍時間,最後一天秦岳志提出一個新的剪輯結構意見給我。
秦岳志的自我介紹 PPT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一個月後,我前往峇里島的實體工作坊。機場非常繁忙,入境通關全自動,很快速就被接納的感覺(另一方面,就是沒什麼檢查的感覺)。我幾乎要忘了上一次獨自的旅行是幾年前了。我帶著工作主機、硬碟,甚至還有螢幕與投影機移動工作。來這裡找什麼?同時也問做一部電影在找什麼?一路上不斷地回想起過去走來的種種。到達住處地安頓時,旅館工作人員親切的問我來自哪裡,我回答台灣,他微笑詢問,台灣是中國一部分對嗎?我也微笑回答不是。立刻感受到身處在不熟悉的語境,以及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並不了解你這件事。
這次的 DBTS 提案大會的剪輯工作坊共選入六部作品,題材各不同,成員分別來自印尼、菲律賓、越南、南韓、香港以及台灣,除了亞洲地區的背景以外,也包含一位來自南非的韓裔剪輯師。一般能夠入選剪輯工作坊的案子多是在影片製作後期,有些製作已經歷經許多國際提案會與工作坊,身經百戰了。剪輯工作坊的實際見面時間比起提案階段要多三天,主辦方提供給我們一組一間 Villa 住宿兼工作室,得以架設起我們的剪輯工作臺。導師和主辦負責人 Gugi 則留宿在相對平價簡單的旅館,甚至沒有一張桌子在房間裡,Gugi 說他要改變遊戲規則,參與者要住得比導師來得好。Villa 有一個很大的戶外泳池,游泳池與池畔,在接下來的幾天將成為很重要的場域。
由於三天後要交正式的提案影片,秦岳志決定我們的工作的重點落在提案的七分鐘影片,與提案的表達文字。秦岳志很謙虛的說他不擅於提案,但他非常細心的協助我處理每一顆畫面,甚至英文字幕的表現(包含長度、翻譯、每個字幕之間的兩個空格等等),達到最佳溝通效果。
這幾天都在天黑後走出自己的房門,有如精神時光屋,發現泳池已經泡著其他剪輯工作坊的參與者,他們說腦力激盪之後,需要水的療癒。池畔給大家許多分享的時間,漸漸對彼此個性、製作、煩惱與期待有了更多認識。也從各地不同背景的分享中,對其他國家的生活政治與社會價值觀等等有了一些初步的接觸。住宿地滿佈果樹,菠蘿蜜、柚子、芒果、香蕉,還有許多的雞蛋花,座落各處,豐盛之間,每天也會看到小老鼠徜徉其中,後來也不以為意了。
Villa 晚間泳池時間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某晚,我本來想在房內準備我不甚熟悉的提案活動,結果房間突然停電,竟然也只有我這間房停電,並且旅館負責人無法立即解決問題。經由印尼籍工作坊參與者解釋,當地電力是一間一間加值使用的,在我束手無策了一兩個小時後,她協助我加值電力系統的費用,藉由她手機的 app 直接付款,我房間的電立即恢復,這究竟是電力系統不良還是規劃精準,應該怎麼分辨?
提案大會開始。每天要前往主會場,一個位於海邊的五星旅館場地,旁邊就是沙灘——可以步入漫步水草的淺海。今年是 DBTS 提案大會的第八屆,相較以往,增加紀錄短片的提案項目,以及在長片部分比原計劃多了一組提案。DBTS 提案大會總共六名工作人員,從世界各地邀集來的同業超過百位。主辦者 Gugi 說,在其他的提案大會,一般會用「決策者」(decision maker)來描述這些代表影展或電視台的成員,在 DBTS 提案大會上,用「產業嘉賓」(industry guest)來指稱,或參與者會亦會自稱「觀察者」(observer);此用意乃是希望這個提案大會是一個去中心、有平等關係的場合。
提案大會正式開始第一天,會場投影出兩頁的誓詞,並傳下麥克風請參與者輪流唸出:
我們允許我們自己與他人犯錯。
我們擁抱不完美與低畫質。
我們站出來分享也退後讓別人分享。
我們會堅持著去聽不適的、困難的內容。
我們問問題,提出好奇而非批評。
我們會照顧自己與注意需求。
我們接受這些對話是開始而非結束。我們會努力參與並積極聆聽。
我們從自己的經驗發言,並且使用「我」陳述。
我們會避免打斷他人,知道這裡只有一支麥克風。
我們擁抱脆弱以及情緒的光譜。
我們溫柔對待傷心、遺憾、生氣與憤怒的表現。
我們認出意圖並強調影響力。
提案大會經常是一種商業市場形象,與「可販售與否」牽連。又,談論影片的商業市場有一種歐洲中心的階級關係,這樣的價值觀常顯現在業內多處,包含台灣政府補助的獎勵原則中。然而,紀錄片,是一種包容性很強的類型,從私人到公眾,有各種關係與可能性。從地域性來看,不同地區的背景與語境也有著各式各樣的需求與難題,在彼此理解的過程中,已需要許多不同層面的橋樑。DBTS 提案大會的參與者中,有經驗豐富的影像製作人,他們熟習一切遊戲規則,也有非常純粹、年輕並第一次面對自我生命議題的人。雖然此處仍是一個提案大會,有限制時間表達與回應的機制,也有提案之前的訓練課程,給予聚焦指導等等,不過,在種種安排中可以感受到 DBTS 提案大會強調保護與平權的用心。
比如說,提案會最後有一場頒獎典禮,除了各方贊助與主辦安排的獎項以外,今年設立一個特別的獎項——觀眾票選獎,主辦單位當場發下一個透明壓克力盒,並且在每個人的座位放上一張所有參與案的勾選表單,在場每一人都可以成為這項獎的提供者:可以捐出任何幣值的現金、Paypal 虛擬幣,或是任何你個人願意提供的獎勵等;而每一個人也都有一票可以投給你所欣賞的提案。
紀錄片《重_力》提案現場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在正式提案前一天,有一次提案練習。因為對提案的不熟悉,我花了很多時間排練講稿,以及準備可能的提問回答。到現場後,主辦方決定剪輯工作坊的提案要有所改變,他們認為已經有粗剪的作品,應該讓導演盡情的自我表達,而不需要像是競賽般的被質問,畢竟是走了比較久的製作了。剪輯工作坊的主持人是來自德國的 Brigid O’Shea,是歐洲紀錄片協會的聯合創辦人,她將擔任主要的提問者。她首先為觀眾介紹創作者的背景,再以提問的方式來幫助創作者表現自己。
提案練習也是我們六組製作案第一次正式看到彼此作品片段的時候,有的作品非常私密,充滿視覺拼貼嘗試,也有的作品於社會議題的討論深刻。我的製作主題,是我一直很關心的非主流表演藝術工作者,雖然我自己很關心,但我本來也會以為,來自台灣,以及藝術家的題目,是比較不容易讓人眼睛一亮的作品題目。沒有想到提案練習的過程,各國的參與者也能看著我的提案影片與解說,又哭又笑,這些反饋給予我很大的鼓勵與信心。當然,秦岳志細心的引導顯然有非常大的幫助。
Doc by the Sea 紀錄片提案大會剪輯工作坊頒獎典禮後大合照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提案大會結束,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,許多人一起到海邊散步,這邊的近海有很多的水草,水的深度可以徒步走到海中。來自日本山形影展的藤岡朝子(Asako Fujioka)說,好像水是很重要的媒介,給了紀錄片工作者很多療癒,相對於山形 Dojo 道場工作坊,是大量的雪。她說遇到好多影人都說想參與 Dojo,她露出苦笑表情,他們都不知道在那邊住的很辛苦啊,天氣那麼冷,廁所都是公用的。
三位剪輯導師另有一場講座分享,題目是紀錄片背後的敘事流程技術。第一個提問是剪輯師應該在製作的什麼階段加入?導師之一 Annie Fabini 回覆有兩種情況:一種是加入的時間非常的晚,像是面對完全不同語言與文化背景的題目,前期會需要很多翻譯、選擇素材的過程(比如從 12 小時的素材揀選到 2.5 小時/10 小時到 3 小時等等);另外一種則是初期就加入,與導演不斷地對話。她強調,導演的位置和拍攝期必需不同,必須坐後面一點,而非一直想著跟隨著主角。Anne 也認為紀錄片剪輯師和劇情片剪輯師工作內容不同,紀錄片剪輯師應該等同編劇的位置。Swann dubus 認為加入團隊和開始剪是不同的事。秦岳志也同意,他們都認為越早加入越好,然而選擇加入一起工作,也需要給彼此時間,要站在對方的角度想想。主持人描述導演、製片、剪輯三者像是紀錄片的黃金三角,但也可能是暗黑三角(也可能不是三角形,而是長方形之類的)。參與眾人大約都心有戚戚吧。
第二個給剪輯師的提問是:「不同文化背景有不同的敘事嗎?」Swann 回答越在地越國際;秦岳志認為敘事方式並非和國籍有關,可能是來自導演或主角,他覺得主角可能更有影響力;Anne 表示她承認她喜歡傳統的三幕劇,也相信這是世界共通語言,她覺得劇情片反而比較有無情節的機會,但紀錄片的素材太廣泛了,因此就算是三幕劇也不會那麼的傳統。
最後則是請三位導師提出一個對他們的剪輯生涯很重要的字。秦岳志的字是:睡眠(Sleep)。Swann 的字是拳擊(Boxing);Anne 則是詩(Poetry)。
最後,在頒獎典禮的所有獎項中,最令人羨慕的獎,應該就是眾人捐贈的觀眾票選獎了。公布這個獎的內容,除了各國紙幣以外,還有各種產業指導,以及來自秦岳志、藤岡朝子提供的日本旅遊協力等等。充滿祝福與愛的一個獎項。而對我個人來說,能夠擁有這一段密集思考與沈浸的時光,已是最大的好運與奢侈。
公寓裡的工作站/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後記
2004 年,我還在大學讀書,第一次去看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,大概只看了兩部片:1992 年的《阿賀的生活》與 2004 年的《阿賀的記憶》。當時我正在製作我的第一部紀錄片《樂生活》,對於紀錄片的未來很懵懂,但在這兩部片中,我感受到時間對於紀錄片的力量。沒想到 20 年後,我可以和參與製作上述兩部紀錄片的秦岳志一起工作。去年開始到大學任教的秦岳志,生活非常的忙碌,每天和我們工作結束後,他還有許多視訊會議。在聊天過程中,也聽到他對學校面對紀錄片/電影教學上的一些奇怪選擇,知道他各方面的辛苦。我很好奇已經有這麼多業界經驗的他,為何會選擇教書,能夠理解想要提攜下一代的想法,但他卻好像選擇了一個要對抗很多價值觀的環境。秦岳志回答,是因為他的導師在這個學校開創了紀錄片的課程,導師離世,他希望能延續他的精神,讓紀錄片的教學不致停止。他的選擇是延續遺志。
《重_力》(Gravity, Movement)劇照-阿忠在房間的A梯工作 圖片提供 林婉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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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紀錄片《重_力》(Gravity, Movement)劇情大綱:鄭志忠/阿忠,生於 1969 年,中華民國戒嚴的期間,四歲時感染小兒麻痺症。當時小兒麻痺並不流行,校園裡也沒有特殊教育。他需要靠自己學習長大。1987 年台灣解嚴,劇場活動活躍了起來。阿忠本來念商科,對學校一切感到無趣,他每週去看戲。有一天,看到一個徵求身障者演員的訊息,他去面試被選上了,開始了表演者的身份,直到現在。三十年後,台灣關於「共融」的反思正流行。演員阿忠,以強壯的上半身與失控的雙腿,成為直立人認識異身體的橋樑。阿忠要去街上,在電輪上悠遊移動。然而,自由從來不是天生,不是恩賜,不是與他人無關。